里正最小的女儿蕾梅黛丝,论年龄足可当他的女儿,但她的影子正折磨着他身体的某个部位。那是一种肉体上的感觉,几乎在他行走时构成障碍,就像鞋里进了一粒小石子。
与此同时,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不再追寻上帝的形象,确信其并不存在,转而将自动钢琴开膛破肚,探寻其中蕴藏的秘密魔法。
奥雷里亚诺陪父亲同去。此时他已经蓄起翘尖角的黑髭须,声音日渐洪亮,日后的战争中这将成为他的特征。
有一回,尼卡诺尔神甫带上棋盘和棋子来到树下邀他下西洋跳棋,他没有答应,理由是既然都同意遵守规则,他无法理解两个对手如何还能争斗。尼卡诺尔神甫从未自这个角度思考,但此后再也没有摸过跳棋。他越来越惊叹于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睿智,便问他怎么会被绑在树上。
“奥雷里亚诺,”他悲伤地敲下发报键,“马孔多在下雨。”
当他走入蓝色的晨雾,脸庞像当年另一个清晨那般湿润,他才明白为什么要下令在院中行刑,而不是在墓地的墙前。行刑队在门前列开,向他致以对国家元首的敬礼。
她从家族漫长历史上重复命名的传统中得出了在她看来无可争辩的结论:所有叫奥雷里亚诺的都性格孤僻,但头脑敏锐,富于洞察力;所有叫何塞·阿尔卡蒂奥的都性格冲动,富于事业心,但命中注定带有悲剧色彩。
多年以后,在临终的床榻上,奥雷里亚诺第二将会回想起那个阴雨绵绵的六月午后,他走进卧室去看自己的头生子。那孩子孱弱又爱哭,没有丝毫布恩迪亚家人的样子,但他未作多想便给他取好了名字。 “叫他何塞·阿尔卡蒂奥。”他说。
奥雷里亚诺第二是唯一对他产生真切同情的人,曾试图打破他执著的幻想。“别浪费时间了,”一天晚上他劝道,“这家里的女人比骡子还糟糕。”
他说保守党政府获得了自由党人的支持,正在修改历书使每任总统可以在任一百年。
一群来自两个党派的老兵寻求他的支持,希望解决养老抚恤金的问题,因为政府一直许诺却从未落实,那是他最后一次涉入与战争相关的事务。“忘了这回事吧,”他劝道,“你们看我早就放弃了养老金,免得傻等到死受罪。”
不变的坐姿令他脊柱变形,精确到毫米的工艺使他视力受损,但不容丝毫分心的专注让他获得了心灵的平静。
“他早晚会回来的,”她想,“哪怕只是为了穿这双靴子。”
屠杀发生六个月后,当伤者都已痊愈,公墓上最后的花朵全部凋落的时候,奥雷里亚诺第二远赴她和父亲生活的城市找她。后来在马孔多与她成婚,喧闹的欢庆活动持续了二十天。
她在血腥狂欢节上见到美人儿蕾梅黛丝一身女王打扮,觉得她真是个出众的美人。可看到她用手抓饭吃,说出的话没有一句不显天真,费尔南达只有在心里哀叹,家里这些傻子都活得太久了。
对他妻子尤为不利的是,当她因颜色阴郁垂至脚踵的长袍、散发陈腐气息的诸多圣牌和不合时宜的高傲显得未老先衰,那位情妇却身裹华丽的真丝衣裙,眼中因旧情重燃漾出虎纹一样的光彩,像是再度焕发青春。奥雷里亚诺第二对她重又萌发了年轻时的激情,那时佩特拉·科特斯将他错认为他的孪生兄弟而爱他,同时与两入睡觉,并相信是上帝赐予好运让自己拥有这样的男人,做起爱来好像两个不同的人。这重拾的激情如此炽烈,两人不止一次正要吃饭,只因眼波交错,无需只言片语就立刻盖上饭菜,忍着饥饿去卧室里极尽欢爱。
乌尔苏拉又不禁自问是否应当索性躺进坟墓让人埋土,并毫无顾忌地质询上帝是否真的认为人心如铁足以经受这许多痛苦的折磨。她问了又问,愈加惶惑,并感到无可抑制的强烈欲望涌上心头,想要像外乡人一样破口大骂,想要让自己最终能放任片刻,那是她渴求已久却反复拖延的时刻,在这一时刻她不再逆来顺受,而要痛骂一场,把整整一个世纪忍气吞声压在心底的无数污言秽语一吐为快。
从年轻时代起,他第一次有意落入怀旧的陷阱,仿佛回到了吉卜赛人到来时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神奇下午。
他在巴旦杏树荫下等待尼格罗曼妲的第一个夜晚无比漫长,惴惴不安的感觉仿佛冰针穿心,手中紧紧握着那一比索五十铜板。他向阿玛兰妲·乌尔苏拉要来这钱固然因为需要,但更多地是为了让她也以某种形式卷入自己的冒险,从而折辱她,占有她。尼格罗曼妲把他引向诱人的烛火映照下的卧室,引向那张因反复接客而脏污不堪的折叠床,引向她冷酷无情、精壮如母狗般的身体,她本打算像安慰受惊的孩子似的将他打发,不料遇上的却是一个勇猛异常的男人,搅得她五脏六腑都在巨震中错位。
两人飘荡在一方空渺的天地,在那里日复一日、永恒不变的现实只有爱情。
① 昆图斯·贺拉斯·弗拉库斯(前65年12月8日意大利韦诺萨 - 前8年11月27日意大利罗马),罗马帝国奥古斯都统治时期著名的诗人、批评家、翻译家,代表作有《诗艺》等。 他是古罗马文学“黄金时代”的代表人之一。他在《诗艺》中说过:“忠实原作的译者不会逐词死译”。 ——维基百科
他们听到乌尔苏拉为了使血脉流传与造化法则抗争,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在探索伟大发明的神奇原理,费尔南达忙于祈祷,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在战争的幻象和打制小金鱼的辛劳中日渐木然,奥雷里亚诺第二在狂乱的欢宴中深感孤独苦苦挣扎,便明白生前的执念能够战胜死亡,于是重又欢欣鼓舞,确信他们变成鬼魂后还会继续相爰,确信即使有朝一日蚂蚁从人类手中夺取的这座破败乐园又被其他物种夺走,那时他们仍会一直相爱下去。
他再次跳读去寻索自己死亡的日期和情形,但没等看到最后一行便已明白自己不会再走出这房间,因为可以预料这座镜子之城——或蜃景之城——将在奥雷里亚诺·巴比伦全部译出羊皮卷之时被飓风抹去,从世人记忆中根除,羊皮卷上所载一切自永远至永远不会再重复,因为注定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在大地上出现。他再次跳读去寻索自己死亡的日期和情形,但没等看到最后一行便已明白自己不会再走出这房间,因为可以预料这座镜子之城——或蜃景之城——将在奥雷里亚诺·巴比伦全部译出羊皮卷之时被飓风抹去,从世人记忆中根除,羊皮卷上所载一切自永远至永远不会再重复,因为注定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在大地上出现。
见鬼去,还说不论在什么地方都要记住,回忆没有归路,春天总是一去不返,最疯狂执著的爱情也终究是过眼云烟。
他此前从未想过文学可以成为世上最佳的嘲讽工具,就像阿尔瓦罗一天晚上在欢宴席间所说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