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于坠入了深渊;我们问上帝:“你为什么把我造得如此软弱?”上帝不正面回答我们的问题,他只是对我们的良心说:“我虽把你造得太软弱,以致使你不能走出深渊,但是,我原先是把你造得够坚强的,坚强到足以使你不会掉进去。”

然而,正是由于我行事过于小心、过于隐秘和过于谨慎,反而使我所做的事没有一件取得了成功;我之所以很少赢得女人们的青睐,正是由于我太喜爱她们的缘故。

我的心灵曾一再经受命运的考验,但它所感到的真正幸福和真正痛苦,都与命运无关;正是在我衣食无忧、什么都不缺的时候,我才感到我是世上最不幸的人。

其实,恰恰相反,原来以为会毁灭我的这件事情,反而挽救了我,至少在一段时间里挽救了我。

我曾经在一本书上读到一则笑话说:一个萨瓦省的大公已经走出巴黎城很远,才想起一句如何回答一个说话粗野的巴黎商人的话,转过头去对着巴黎的方向大声骂道:“巴黎的商人,当心你的狗头。”我认为,我的情况同那个萨瓦省的大公是完全一样的:只会放马后炮。

如果我手里拿着笔,坐在桌前面对稿纸,我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的。我只有在山石和林木之间散步的时候,在夜里躺在床上睡不着觉的时候,我才能开动脑筋构思。

啊!各位读者,你们错了,因为我从以吻手结束的恋情中得到的乐趣,比你们从以吻手开始的恋情中得到的乐趣多得多。

我到安纳西的时候,她已经在那里待了六年了。她是本世纪开头那一年诞生的,这一年正好二十八岁。她的美,不在容貌上,而在风度上,因此,她的美能经久不衰,永远保持着少女时候的风采。她的态度和蔼可亲,目光温柔,时时流露出天使般的微笑。她的嘴和我的嘴一般大;她灰白色的头发,与别人的灰白色头发不一样,因为它们有不同寻常的美,漫不经心地随便一梳,便特别吸引人的眼球。她的个子不高,甚至显得有点儿矮小,体态微胖,但没有一点儿不匀称的地方。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哪一个女人的头、胸脯、手和胳臂是像她的头、胸脯、手和胳臂那样好的了。

如果大家都忙,那就只有在有事要商量的时候才说话,而一旦大家都不忙了,那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没完,这是最令人讨厌和不愉快的事情。

我行年即将二十五岁,还依然一无所知,要想充实自己,就必须争分夺秒地好好利用时间。由于我不知道命运或死神什么时候来终止我学习的热情,所以我下定决心,不论情况如何,我都要对各门学科获得一些基本的知识,这既是为了试探一下我有多大的天资,也是为了亲自判断我究竟是研究哪一门学问才好。

为什么我年轻的时候遇到那么多好人,而到了老年遇到的好人却那么少呢?是不是好人绝种了?不是的;而是由于今天我去寻找好人的社会阶层已不是当年遇到好人的社会阶层了。在平民中间,尽管巨大的热情只偶尔才流露,但自然的感情则是随时可以见到的。在上层社会,人的自然的感情被窒息了。上层社会的人所说的感情,实际是从利益出发,虚情假意,停留在口头上的。

人们不要以为这种想法只有天主教徒才有,其实,其他一切死守教条的教会的教士都是这样。在这样的教会里,他们关心的不是一个人做什么,而是看他是否忠于信仰。

人们常说:利剑终归要损伤剑鞘的。

一个人只要一开始决心做学问,他首先发现的第一个现象是:各门学科之间是有联系的,因而是互相启发、互相补充和互相阐释的,是谁也离不开谁的。尽管人的精力不能把所有的学科全都掌握,而只能把其中的一种作为主要研究的对象,但是,如果他对其他的学科一点儿也不了解,那他对他主攻的那门学科也往往会遇到一些难以弄懂的问题。

他成天都是那样高高兴兴的,对人极其真诚和朴实;他既有天生的才能,也有后天的修养。

他对我说了一句经常回荡在我脑际的话;他说:“如果每一个人都能了解他人心中所想的,那么,自谦的人就会比自负的人多。”

我对她纯洁的心和冷静的头脑最了解,所以深深相信她之所以这样自荐枕席,绝对不是为了贪图肉欲的快乐。

这是我第一次从钻研学问中明白的大道理:行事要多思考,要多权衡利与弊。

凡是事后会带来痛苦的快乐,我都不去追求,我对这种快乐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因为我追求的是纯洁的快乐;明知事后一定会后悔的快乐,就绝对不是我所说的纯洁的快乐。

她永远是那样迷人,在大家的心目中都是如此,只不过她的身材稍微有点儿发胖,而其他方面,则同过去完全是一样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皮肤还是那么细嫩,胸脯还是那么丰满,容貌还是那么楚楚动人,而且还是那么一头美丽的金发,还是那么活泼的性格,声音还是少女时候那样银铃般的清脆,使我听起来是如此之感人,以致在今天,每当我听到一个少女的美妙的声音时,我还是依然为之动心。

由于我对我身边的一切全都不感兴趣,而感兴趣的东西又离我太远,所以总找不到任何一样东西使我的心得到安慰。

当我的处境平静时,它使我感到的痛苦就稍微轻一些,而在我的生活发生狂风暴雨似的剧变时,它就使我不敢期望作为受迫害的无辜者需要得到的温暖的安慰,它经常使我想起我曾经在我的一本著作中说过的话:在命运亨达时,悔恨之心是睡着的,而一旦身处逆境时,它就活跃起来了。

因此必须承认:无论在这个世界上还是在另一个世界上,恶人始终是令人感到很难对付的。

我可以这么说,我只有在把我自己看做死人的时候,我才开始感到生活的乐趣;只是到了这个时候,我才体会到我要离开的那些事物的真正价值,才开始关心更崇高的事情,好像是一心要提前完成我一直未认真对待的应尽的义务似的。

不过,虽说那些坏蛋利用她所受的杂乱无章和引导无方的教育搞乱了她的头脑,但她善良的心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她的心依然是原来那个样子;她和蔼可亲的性格,她对穷苦人的同情和为人的厚道与愉快开朗及率真的脾气,一点儿也没有改变,甚至到晚年处于贫病交加和遭受各种各样打击的时候,她也始终保持着她善良心灵的宁静,直到临终时依然像她风华正茂时那样快乐。

嫉妒和争风吃醋这些现象,在她所唤起的高尚情操的影响下,从来没有发生过。在她周围的人当中,从来没有发生过互相诋毁和恶意中伤的情形。

但愿我今后遭遇的,不是我想象的样子!

一个在我的心目中是那么慈爱和重美德的父亲的这一行为,引起了我的深思,使我深刻反省我自己,从而大大帮助了我保持心灵的宁静,因为我从其中归纳出了这样一个重大的道德原则(这很可能是唯一具有实践意义的原则):我们要避免卷入使我们的义务与我们的利益发生冲突的事情,避免从他人的灾难中获得好处。在这类事情中,如果不尽量避免的话,那么,不论一个人的心地是多么真诚,他迟早都会不知不觉地堕落下去,在行为上做出不公正和邪恶的事情,即使他的心依然是公正的和善良的。

所有的动物对人都存有戒心;它们做得对;但是,一旦它们确信人不伤害它们时,它们就会变得如此之信任人,以致使人感到:除非自己比野蛮人还野蛮,否则就不会滥用它们的信任。

长期和她朝夕相处,过着天真无邪的生活,不仅没有减弱我对她的感情,反而使我更加爱她了,只不过在表达的方式上发生了变化:我对她更加亲切、更加温存,而更少去追求肉欲之乐,由于我一直称她为“妈妈”,始终以儿子的态度对她,所以我已经把我和她的关系看做是母子关系。我认为,这才是我尽管那么爱她,但并不急于想占有她的真正原因。

我是如此顽强地坚持这种笨办法,以致浪费了许多时间,把脑子弄得越来越糊涂,结果哪一本书也没有看懂,更谈不上彻底明白了。幸亏我及时发现我走错了道路,进入了一个无边无际的迷宫,因此立刻回头,才没有陷落在迷宫里。

今后,无论我是继续活在世上还是即将死去,我都不能再浪费光阴了。

唉,我以为我真诚地回心转意,今后行端品正似乎就可以使我获得另外一种命运了,然而我的命运早已注定,而且已经开始。当我的心充满着对美好事物的爱,憧憬着生活中天真和幸福的景象时,我已经临近将给我带来一连串不幸灾难的悲惨时刻了。

只有女人才能给我以巨大的安慰;在我遭受屈辱的日子里,再也没有什么比一个可爱的女人对我的关心更能减轻我的痛苦了。

这个可怕的场面给我的印象是如此之深,以致使我发誓:如果我恢复了公民权利,我绝不参加任何内战,永远不在国内用武力去争取自由;无论在个人行动上或言论上,我都不采用同室操戈以兵戎相见的做法。我曾以实际行动证明我在一件极其棘手的事情上遵守了我的誓言。我这种克制的做法,至少在我个人看来是值得赞许的。

总之,我认为,如今这个世道,最适用的道德箴言是:要像不倒翁那样不开口为妙。

每一个有头脑的人都可以根据具体情况对它做出自己的解释;是否按照它去做,完全由自己决定,根本谈不上冒犯上帝的问题。

我之所以离开她,恰恰是为了想念她,只有在想她的思绪中才能得到更大的乐趣。

我敢说,只有在我不想占有她的时候,我爱她才爱得最深和最真切。

格姆神甫看问题看得很深;他告诉我:开头这股热乎劲儿,要适可而止,以免以后一松劲儿,就会让人家看出来。“你开头时候的工作,”他告诉我,“是人家衡量你的一把尺子;力气的使用,你开头要悠着点儿,往后才一点一点的多起来。不过,你千万要记住,无论什么事,你必须做得比以前好,而不能比以前差。”

神经衰弱,是幸福的人才得的病。

这种平平淡淡的生活,大部分是由于我虽易激动但又十分软弱的天性造成的。我的天性难于坚持而易于灰心;它要受到强烈的驱动才能走出悠闲的状态,而稍一感到厌倦,便又懒怠如初,因此,它使我既无大美德,也无大恶行,经常处于我自认为生来就挺适合的优哉游哉的宁静生活,因而不容许我无论是为善还是为恶而走得太远。

上册是在伍顿和特里堡写的,当时的心情怡然自得,非常愉快。我所回忆的往事件件都给我带来新的欢乐;我愈回忆它们,便愈感到新的乐趣。我可以无拘无束地谋篇布局、斟酌词句,直到把文字写得满意为止。今天,我的记忆力和脑子已经衰退,几乎不能工作了,因此,下册的写作是勉力为之的,心中是怀着无限忧伤的。

我的记忆力让我单单地只回忆那些愉快的事情,因而抵消了我只往坏处想的想象力,没有把未来只看作是一片漆黑。

因此我要把话说在前头:凡是已经开始阅读本册的人,我无法担保他们在继续往下读的时候不感到腻烦,除非他们真的想了解一个人和真诚热爱正义与真理。

我感到,而且以后每一想到她都会感到:为义务和美德而做出牺牲固然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但这种牺牲在心中留下的甜蜜回忆,就是对我的最好的补偿。

这个反对意见虽既简单而又明了,但是,我认为是只有对音乐这门艺术造诣很深的人才能提出来。

我做有益的事情的才能,略有几分,但自吹自擂的本事,却一点儿也没有。

我的论文很成功,并得到了好评;这既使我吃惊,也使我感到飘飘然。

通过这件事情,我认识到:为了正确评判一件事物,一个人即使对各门学科都有渊博的知识,但如果对该事物没有专门的研究,那么,他的判断是远不如一个知识有限但对该事物有深入了解的人的判断中肯的。

在我和这几位先生对话的过程中,我发现,而且非常吃惊和深信不疑地发现,虽说学者们的偏见有时候比其他人少,但他们一旦有了偏见,他们就比任何人都更固执地坚持他们的偏见。

他们固然都是饱学之士,但没一个是真正懂音乐的,至少懂的程度还不足以审查我的计划。

我对我自己说:“无论干哪一行,只要我能拔尖,就准定会有人来找我,因此,不论做什么事情都要成为尖子。一成了尖子,我就会时来运转、诸事亨通、无往而不利的。”我有这种幼稚的想法,不是由于我的头脑出了毛病,而是由于我的懒惰使我这样一厢情愿地想当然。而一想到要奋发图强,就必须做出艰苦的努力,这就使我非常害怕。因此,我就尽量为我的懒惰找借口,想出一套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为我可耻的懒惰习性辩解。

饭后,我又想起了我的那一套老办法。我的衣兜里有一首我在里昂写的献给帕里索的颂诗。这首诗表达了对友人的深情厚谊,我在朗诵时把这份情意表达得淋漓尽致,使三个人都流下了眼泪。

在巴黎不依靠女人,就什么事情也办不成。女人好比曲线,而聪明人就是渐近线。他们不断地接近她们,但永远也挨不到她们。”

一个正直的人的目光总是使那些坏蛋感到惴惴不安的;单单这一点,就足以使维塔利对我怀恨在心了;此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使他对我恨上加恨。

最后,我对她们的看法完全改变了;在快走出善堂的时候,我差不多把所有这些丑姑娘全都爱上了。我几乎不敢再去听她们晚祷的歌声。但后来我觉得还是应该去听。我依然觉得她们的歌唱得很好。她们的歌声把她们的容貌装点得如此之美,以致她们一开口演唱,不管我的眼睛看到的样子如何,我都把她们想象成美女。

……后来,我终于享受到了,但毫不甜蜜。本来是快乐的事情,我却感到不快乐;我好像是有意要把快乐的心情全都抹杀掉似的。不,大自然绝不是单单为了我享乐才生我的。它让我心里渴望得到难以形容的美妙的幸福,但又在我混乱的头脑里放置了损害这种幸福的毒药。

我经常听见他十分冷静地说:“世上的凡人休想惹得我生气。”他风流倜傥,但不沉湎女色;他同女人们游玩,就如同跟小孩子们游玩一样。

如果他的做法不过分,他也许能够成功,但是,维塔利另有图谋,一心想逼我走人,结果他成功了。

自此以后,我就一直没有再见到过他,以致使我失去了我的作品应当为我赢得的荣誉和应得的报酬;我的时间,我的劳动,我的愁苦,我的疾病和我为了治病所花的钱,全都由我自己承担,而没有得到一分钱的好处或补偿。

有一天晚上,我从外面回家,收到了那封告诉这个消息的信。我拿起信来就想拆开,急得手都发抖了,但突然一下心里却责怪我自己干吗这么着急。“唉,怎么啦!”我羞愧地对自己说道,“我让-雅克难道就为了几个钱的事儿急成这个样子吗?”于是我马上把信放在壁炉台上,脱下衣服,安安静静地躺下,睡得比平时还香。第二天早晨很晚才起床,也没有想起那封信,直到穿衣服的时候才看见它。

我早就说过,而且也确实体验到:真正的乐趣,不是文字所能描写的。

如果我能像摆脱他人的议论的束缚那样摆脱友谊的束缚,我的计划就一定成功了。

如果我在某件事情上又听从他人议论的话,我以后无论什么事情都将听别人的摆布了。我要始终保持我的本色,无论在什么地方,我都不会因为按照我选择的职业穿扮而感到羞愧。

我以微弱到他们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向他们说道:“你们这些冥顽不灵的人呀,你们天天抱怨大自然对你们不好,其实,你们应当知道,你们的痛苦都是你们自己造成的。”

这个称号是我的朋友们给我的,接着,公众也仿效我的朋友给予我这个称号,但后来由于我太配享有这个称号,反而失去了这个称号。

通过这件事情,我深深感到:值得受人尊敬的人所表示的敬意,在他人心中产生的影响,比虚荣心所产生的影响更加令人受到振奋和激励。

我发现,所有一切问题的根子都出在政治上。不论从什么角度看,没有哪一个国家的人民不是他们的政府的性质使他们成为什么样的人,他们就成为什么样的人的(6)。

我这部《忏悔录》,既不准备在我在世之时发表,也不准备在有关的人在世之时发表。如果我的命运和这部著作能由我做主的话,它应当在我和他们死后很久以后才发表。

我发现,正如我在《爱弥儿》中所说的(8),只要你不是阴谋家,你若想为你的祖国的真正幸福而著书,你就千万别在你的祖国的怀抱中写。

我需要寄托我的爱,因为原本可以使我感到满足的感情被彻底破坏了。对幸福的渴望,在男人的心中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由于我专心探索这个世界,我不久就发现,在我们的哲人的学说里充满了错误与荒谬的言论,在我们的社会里到处是压迫和苦难。

我的懒散,不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的懒散,而是一个独立自主的人的懒散,喜欢在该干活儿的时候拼命干活,我干抄乐谱这一行,虽既不显身扬名,收入又不多,但生活靠得住。

尤其是清静的时候,我更加感觉到要和一个有思想的人生活在一起才有意义。

按照我从前的看法,我认为,一切遥远的目标都是使人误入歧途的诱饵,所以我决定从今以后听天由命,过一天算一天,在生活中再也看不到有什么事物可以促使我努力上进了。

我觉得,对无法阻止的事情大度宽容,是一种既简单而又十分巧妙的政治手段。

我一想到要把孩子交给这样一个乱糟糟的家庭去抚养,我就感到害怕。如果把孩子交给他们去教育,那必然会愈教愈坏。育婴堂的教育,比他们对孩子的危害小得多。这就是我决定把孩子送进育婴堂的理由:这个理由,比我在给弗兰克耶夫人信中所说的理由更有力得多,但唯独这个理由我不敢对她说,因为,我宁可对这样一个应受严厉谴责的行为少做辩解,也要顾及我所喜爱的女人的家庭的颜面。不管怎么说,人们根据她那个坏哥哥的恶行就可以判断我该不该让我的孩子去受他那种教育了。

一个为金钱而写作的作家是写不出振聋发聩的伟大作品的。

我占有了她,但又感到她不属于我;只要一想到她不把我看做是她的一切,我便觉得她在我心中也几乎是个零。

我生来就有一副感情外露的性格。对我来说,生活就是爱。然而,像我这种性格的人,为什么直到那时还没有找到一个全心爱我的朋友呢?像我这样一个生来就是重友情的人,为什么一直没有找到一个真正的友人呢?我的感情是那么的易于激发,我的心中充满了爱,我的心怎么就没有一次为一个既定的对象燃起爱的火焰呢?我需要得到人家的爱,我深受这种需要的折磨,而没有办法得到满足,眼见我已到了晚年,还没有真正地生活过就要死了。

我最感遗憾的是:世上没有山林仙女,如果有的话,我准定会在她们当中找到一个让我在她身边偎傍终生。

伏尔泰表面上信仰上帝,但他实际上始终相信魔鬼,因为他所说的上帝,就是一个无恶不作的魔鬼,按他的说法就是:以作恶为乐的妖魔。他这套理论的荒谬,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尤其是因为它出自一个备享各种尊荣的人,所以便更加令人厌恶。他自己沉浸在幸福之中,却千方百计使别人悲观失望,把他自己没有遭受到的灾难描写得十分可怕。我比他更有资格诉说人生的苦难,并对它们作一个公正的评论。我要向伏尔泰证明:在人生遭受的苦难中,没有一个可怪罪上帝,没有一个苦难的起因不是由于人们滥用他们的才能者多,由于大自然造成者少。

我把爱情和友谊(我心中的两个偶像)想象成为最动人的形象,我刻意用我崇拜的女性所具有的种种美来装饰它们。我设想两个女朋友而不设想两个男朋友,因为两个女人之间友爱的事例比较稀少,所以就愈加可爱。

春回大地,使我甜蜜的梦幻似的想象更加活跃。

在本世纪的风俗中,如果有什么事情可以原谅的话,那就是这种两相爱慕的恋情:它愈持久,便愈变得纯洁,因而愈令人欣羡,而要它能持久,便需要双方的互敬互爱,互相尊重。

我犯了罪,不仅毫无后悔之意,而且不久以后更是毫无节制地做有罪之事。

例如我的天性、我的修养和我立身处世的原则,都不允许我这样做;这样做,是可耻的,是不忠于朋友的,是犯罪的,是有负朋友的重托的,最后,像我这把年纪还对一个女人这么发疯似地痴爱,是可笑的,何况她的心早已许给别人,既不能对我的情意有所回报,又不能给我以任何希望,而且这样的爱情即使耐心等待,也终将得不到任何结果,最后一定会一天比一天变得更难忍受。

不过,如果我说我现在的爱情完全是单相思,那就不对了,因为它只是从某种意义上说来是那样的;我现在的爱情虽不能说是互相的,但可以说双方都是相同的:我们两人都陶醉在爱情中,她爱她的情人,而我爱她;我们的叹息,我们的热泪都交融在一起了。

我曾经在某处说过:如果你不想让感官享受什么东西,你就千万别让它知道那个东西。(

幸而在这关键时刻我把这件事情处理得又漂亮又十分得体:我主动责备我自己犯了许多严重的错误(其实那些错误我是不可能犯而又从来没有犯过的),用这个自己给自己扣大帽子的办法一笔带过我隐瞒起来的过失和错误。

你们这些哲学家真会开玩笑;你们把居住城里的人才看做是人,你们才关心他们,然而,只有在乡村,我们才能真正学会如何爱他人和如何服务人类,而在城里,那是只能学会如何蔑视旁人的。

圣朗贝尔没有回信,乌德托夫人也不理我,我再也不敢向任何一个人说我的心里话了。我开始感到害怕,怕我把友谊作为我心中崇拜的偶像来对待,其结果会把我一生的命运葬送在对友谊的幻影的追求中。

我每想起这一幕就感到:根据表面来判断,是多么容易判断错误啊,而世人却偏偏重视表面。有罪的人趾高气扬,胆大妄为,而无罪的人反而猥猥琐琐,不敢大大方方地行事;这种情况,已屡见不鲜了。

阴谋在继续,坏招一个接一个地花样翻新,他的那些手段不断取得的效果,把过去的一切全都抹杀了。

可是你们住在蒙莫朗西元帅府,住在卢森堡公馆,这哪里是我让-雅克应去的地方呢?一个爱平等的人能把多情的心中的爱带到这些地方去吗?用这种方式对人家向他表示的敬意给予回报,就与他所受到的爱相等了吗?我知道而且也亲身体验到你们是很慈祥的和重感情的。我感到惋惜的是我未能早日体验到这一点。

不错,理查森有他的长处,他把场面和人物都描写得很细致,然而,正是由于他书中的场面和人物的众多,他犯了一般缺乏才情的小说家的通病,用大量的人物和场景来弥补他们的思想的贫乏。

我在这里说的这些话,虽可以开脱我对我的过错造成的后果应负的罪责,但却加深了我对我所做的事情的动机的自责心。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如果她对我没有满足她的好奇心而不肯原谅我的话,那我就应当承认:我生来就命中注定我会成为我的弱点的牺牲品,因为,如果爱情战胜了我,我固然要大吃苦头,而如果我战胜了爱情,我吃的苦头那就更大了。

世上从来没有十全十美的完人。既然她的一些绝好的优点必须有所抵消,那我就宁肯让她有这样或那样的缺点,而不愿意她有这样或那样的恶习,尽管这些缺点会给我们两人带来许多害处。

如果我真的是一个百分之百的白痴,这反而对我有利;而我在交际场中缺乏的才能,反而把我独有的才能变成了毁灭我的工具。

其实,我这个人无论什么不幸的事情,只要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都沉得住气,不会慌乱的。但是,我天生就怕黑暗,我害怕而且憎恨黑暗阴森可怖的样子;我对神秘莫测的事情总是感到不安的。我生性坦率,甚至坦率到行事往往欠考虑的程度。神秘的气氛和我的天性是永远不相容的。最狰狞的魔鬼我不怕,而在夜里见到一个用白布蒙头的人,我却十分害怕。

即使有关系,也不是像你想象的那么大,更不能说报复之乐是唯一无二地只有哲学家才有的;既然哲学家行事像女人,那么,女人行事也会像哲学家的。

无神论的狂热与信徒们的狂热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是不宽容的和排斥异己的,因此,他们是互相接近的,甚至是可以联合在一起的,他们过去在中国是这样,他们现在联合起来反对我,也是这样。

这就是在朝为官的人的政治警惕性。有话不敢说,真可怜啊;它在最仁厚的人的心中也压倒了友谊。

我从来不把我的敌人记挂在我的心里,因此也就不会产生什么对他们是否宽恕的问题。

从今天这个可悲的日子开始为我安排的命运,将一直把我追逼到我最后一息。”

现在看来,我错了,我不该忘记这一点,因为我从经验中得知:一个拥有巨大财富的人,不论他是谁,是不大可能喜欢我和我在我的书中提出的那些言论的。(12)

我在黛莱丝身边也出现这种力不从心的情形。我们不要去寻求不属于自然的完美。这种情形,不论发生在哪个女人身边都是一样的。我对我那几个孩子的做法,不论我当时觉得考虑得多么周全,都未能使我始终感到问心无愧。在我专心对我那本《论教育》(8)进行构思的过程中,我已意识到我未尽到没有任何理由可以使我免除的义务。我的后悔之心竟变得如此强烈,以致我在《爱弥儿》的开头便公开承认我的过错,而且是讲得那么清楚,谁要是看了那段话(9)之后还责备我,那就太奇怪了。

读者不久就可看到,我犹豫不决的时间是不会持续太久的。

如果他行事的原则真像我说的那样,我的著作和我本人肯定是会招他讨厌的,因为大家都知道:恶人和暴君没有一个不是把我恨之入骨的;即使他们不认识我,单单读我的书,他们也会咬牙切齿地恨我的。

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侮辱人才就是侮辱他们自己。

说来也很奇怪,我这个人,灾难一过去,我是很快就会把它忘记的,尽管它是不久前才发生的。

我受的苦愈大,我愈容易忘记,反之,我愈回忆我过去的幸福,便愈感到它有甜蜜的回味。

读者诸君,请你们把所有那些虽说在莫大的逆境中也曾写过许多好作品的大哲学家都召集起来,把他们放在我这样的处境里,在荣誉受到侮辱的悲愤中,也写一部这样的作品,看他们怎样落笔。

我历来是这么傻,稍稍有点希望便以为万事大吉,对即将成为我的灾难之地的地方也充满了激情。

以法莲山地的利未人》虽不能说是我最好的作品,但是我最喜欢的作品。

从青年时候起,我就养成了每天晚上在床上看书的习惯,一直看到眼睛发困,才吹熄蜡烛,勉强眯瞪一会儿,眯瞪的时间不长。

我的家拆散了,因此我原来的计划也打乱了;现在要新安一个家,原来的家具有的扔了,有的卖了,再加上离开蒙莫朗西以后又花了好些钱,所以我手里的那一点点儿积蓄一天天减少,如果不想其他办法贴补,再过两三年就会全花光的,而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再从事写作,写文章出书,然而这个使我倒霉的职业,我早已放弃了。

我心情激动,眼中噙着热泪去参加了圣体瞻礼。我的心和我的眼泪也许是我能带给上帝的最美好的晋谒礼物。

市民阶层的领袖们不致力于替不平之事伸张正义,而是千方百计寻找机会显示他们是不可或缺的人物。

如果我有口才,如果我的嘴也像我的笔那样善于表达我的意思,这是多么好的机会,让我打一次多么漂亮的胜仗啊!我将以多么大的优势轻而易举地当着他那六个乡民的面把这个没多大学问的牧师搞得狼狈不堪啊!

我所喜欢的悠闲,并不是像懒汉那样成天无所事事,抱着膀子,什么事情也不干,既不动脑,也不动手。我所喜欢的悠闲,是儿童的悠闲;儿童成天动个不停,但并不是在做什么事情。我所喜欢的悠闲,是幻想家的悠闲;幻想家的脑子海阔天空地乱想,但两只手却一动也不动。我喜欢做一些无聊的小事,什么事情都做,但什么事情也不彻底完成。我喜欢随兴之所至东游西荡,并时时改变主意,一会儿看苍蝇飞来飞去,一会儿又掀开一块石头看下面有什么东西。我喜欢做要十年才能完成的工作;开头干劲十足,但干不到十分钟我便毫不惋惜地把它放在一边不干了。最后,我还喜欢成天既无次序又不连贯地东想想、西想想,做了这件事又做那件事。总而言之一句话,无论做什么事情,我都只凭一时的高兴。

我觉得,我住在这个岛上便可以和世人更加隔绝,避免他们的侮辱,被他们愈来愈忘记。总而言之一句话,我可以尽情享受优哉游哉终日沉思的生活。

但是,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了的,注定了荣誉将迫使我放弃幸运和我的劳动给我带到手边的生活来源,注定我死之时将同我在生之日一样贫穷。

大家可以想象得到:如果有人处心积虑地想用切断我的一切生活来源的办法迫使我去做不顾荣誉的事,我能接受他们为了使我丢尽颜面而做出的安排吗?如果我接受了,我岂不成了一个最无耻的人了吗?他们哪能料到我的二者取一的时候所做的选择呢,他们总是拿他们的心来揣测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