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相信,别人也会有这样的境遇,因此终生把它当作秘密隐藏于心底。 然而,要知道,这是因为我自己都不尊重自己。难道一个意识清楚的人能够多多少少尊重自己吗?
因此你只能闭口不言,无可奈何地咬牙切齿,心灰意懒,呆若木鸡,幻想着即便大发雷霆也好,结果却没有可供你发作的人,甚至连对象都找不到,而且也许永远都找不到,因为这是偷天换日、颠倒是非、招摇撞骗,这简直乱成了一锅粥——不知道哪里是物,也不知道哪里是人,然而,尽管混沌一团,尽管是非颠倒,你们仍然会感到痛苦,你们越是一无所知,你们就越是痛苦!
我在心灵深处并不相信这是痛苦,还暗自嘲弄自己,然而毕竟深感痛苦,而且是千真万确、名副其实的痛苦。我妒火中烧,身不由己……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无聊,先生们,一切都是因为无聊。惰怠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甚至认为,人的最好的定义——这就是:一种长有两脚且忘恩负义的动物。 即便是退入野蛮,但毕竟强于一无所为。
当时还有一种情况让我苦恼不堪,具体地说,就是没有一个人与我相似,我也不与任何人相像。“我只是唯一,而他们是全体。” 现在呢,我不仅开始回忆,而且还决定把它们笔录下来,此刻我正是试图考验一下:能否做到至少对自己完完全全地坦诚,而不害怕全部真相? 我生怕自己显得可笑,甚至害怕到病态的程度,因此我奴性十足地崇拜有关仪态举止的一切成规惯例。我真心喜爱循规蹈矩,并且打心眼里害怕自己有任何标新立异的行为。 这可把我害惨了,因为当我置身尘垢中时,我总宽慰自己,他日我定会是英雄,而英雄可以用自己的高大遮掩尘垢:据说,一个普通人会因为沾上了尘垢而感到羞耻,而英雄则因为太过高大,不至于完全被尘垢玷污,所以沾上点尘垢也无伤大雅。 我心想,几乎兴奋得搓起手来,“要掌控这样一颗年轻的心还不是小菜一碟? 还有一点,丽莎:人只喜欢计算自己经受了多少痛苦,而不喜欢计算自己得到了多少幸福。 最使我醉心的就是耍花招。
“您有点……像是从书上搬来的。” 有人说,有了孩子日子就艰难了。这是谁说的?这是天赐洪福啊! 爱情是上帝的秘密,无论夫妻俩发生了什么事,所有外人都应该对此闭目塞听。这样爱情就会更神圣、更美好。 然而在这里我清清楚楚知道,我只要吹一声口哨,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都得跟我走,我无须顾及你的意志,而你却必须遵从我的意志。 而且,你也别指望有人会支持你:你的那些女友们也将会对你群起而攻之,以便讨好老鸨,因为在这里所有人都是奴隶,良心和怜悯早已扫地以尽。她们都已变得卑鄙下流,而世界上再没有比她们的辱骂更龌龊、更卑鄙、更侮辱人的了。 整个的你,已经被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买下了,既然没有爱情也什么都可以做,那么还用得着去追求什么爱情吗?须知,对于一个姑娘来说,没有比这更厉害的屈辱了,你明白吗? 要是他出门在外——我知道这样一个女人——她就会无法忍受,在深更半夜跳起来,偷偷跑出去窥视:不会在那里吧,不会在那家吧,不会跟那个女人搞在一起吧?这可真是太糟了。她自己也知道这很糟,可就是魂不守舍,饱受煎熬,须知这是因为她爱他。一切都是由于爱呀。而在吵架之后,两人又和好如初,她自己向他认错,或者表示原谅他,这是多么好啊!于是两口子其乐融融,突然之间变得幸福无比——仿佛他们重又有缘重逢,重又洞房花烛,重又开始恋爱。因此,无论是谁,无论是谁都没有必要知道夫妻之间发生的事情,只要他们相亲相爱就够了。 而且当你被他们撵走的时候,你连一个字都不敢说,甚至连半个字都不敢说,只能像罪人那样走掉。 你不相信,你也将沦落到这般模样吗?我也不愿相信,但你怎么知道,也许在十年八年之前,就是这个手拿咸鱼的女人,从什么地方来到这里的时候,也像小天使一样光洁如玉、天真浪漫、纯洁无邪。她不知道什么是恶,听到什么话就脸红。也许,就像你一样,心高气傲,动辄生气,而不像别的姑娘,把自己看作公主,她自己知道,美满的幸福在等着那个爱她并且她也爱他的人。 于是,你以正正规规的主妇身份 勇敢而自由地走进我的家门![ 第二天,我已经准备再次把这一切视为胡思乱想,是神经过敏的结果,而最主要的是过甚其辞。我始终意识到我这根脆弱的弦,有时还为它担惊受怕:“我总是夸大一切,问题也就出在这里。” 此时此刻,我是多么憎恨她,又是多么迷恋她啊!一种感情增强了另一种感情。这几乎就像是一种报复!……她的脸上最初流露出一种困惑莫解甚至是惊恐万状的神情,不过一闪即逝。她心花怒放、热情似火地拥抱着我。
“只需寥寥数语,寥寥数语,”我顺便想到,“只需寥寥数语,只需那么几句田园牧歌式的话(何况这田园牧歌还是矫揉造作的、照搬书本的、生编硬造的),就立刻能按照自己的意图改变一个人的灵魂。这就是少女的纯真!这就是天真无邪的土壤!”
我一辈子都无法想象还会有另一种爱情,以至于发展到今天,我有时竟会认为,所谓爱情嘛,就是被爱对象自愿奉献对其实施虐待的权利。我即便在地下室里自己的那些幻想中,也总是把爱情想象成一种斗争,它总是从仇恨开始,以精神的征服结束,而此后怎样处理被征服的对象,那我就难以想象了。 由于对“活生生的生活”很不习惯,我竟被压迫得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如果让我们单独留下,远离书本,我们就会立即陷入歧途、惊慌失措——我们将无法搞清,我们追随什么,我们依靠什么,爱什么和恨什么,尊重什么和蔑视什么。我们甚至连做人——做一个真正的、有着自己血肉的人——都会感到有一种不堪承受之重;我们将对此深感羞愧,视为奇耻大辱,并且竭力成为某种主观臆造的一般性的人。 由上可知,身份焦虑和身份认同都和社会与他人有关,是在与他人的交际和互动中产生的。因为“人们几乎总是带着某种期望进入人际互动”[11],所以,“在影响身份认同的诸多因素中,最重要的或者不可或缺的,就是一个人的集体归属感或社会认同感,以及由此所建立的这个个体与他人之间的交际关系”[12]。
然而,实际上,我此刻已经给自己提出了一个无聊的问题:哪一个更好些——是廉价的幸福,还是崇高的苦难?请问,哪一个更好些?
“人与世界关系的陌生化、人与他者关系的损毁,最终带来的是人与自我之间的危机。”[ 小说里一定得有英雄,而在这里却故意集结了非英雄的一切特征,而最主要的是,所有这一切都将会催生极不愉快的印象,因为我们大家都或多或少地脱离生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缺陷。 至于说到我本人,那么须知我只不过是在我的生活中把事情推到极端而已,而你们却连我的一半都不敢达到,并且你们还把自己的怯懦当作明智,聊以自慰,自欺欺人。 至少,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我一直感到羞愧难当,因此,这已经并非文学,而是一种感化性的惩罚。